如果您有兴趣,将各省市图书馆的藏书印及私人收藏家的藏书印收集起來,细细揣摩,那各种流派,各形各体,也是千姿百态。不要小看方寸的印章,那可是「取信于人」的物件,对于藏书家来说,在书上钤上自己的名印或收藏印记,表示曾为己有,当然另一层的说法就是「曾为我经眼」,有鉴定的意思。
先民的著作,传至今天,大是不易。古人节衣缩食,竭力营求,故一重要的善本图书,有些打开就是钤印满页,如将藏书印细细一排,则可以考出收藏者的时代和来龙去脉,所谓「流传有绪」就是指此。四十年前,我在做《翁方纲年谱》时,曾将宋刻本《金石録》(存十卷)细细揣摩了一番,除了纸墨古朴,行式整齐,字大悦目,刊印精洁之外,那朱痕满纸,翁氏钤印具在,确是动人心目,的是一部流传有绪的难得之本。
您也别说,藏书必有印记。后人得之著名藏书家收藏之书也是视若珍本,这一点是自古皆然的道理,也是我们今天所说的「名人效应」。宋本《孔子家语》以有苏东坡折角玉印,其书遂价重连城。叶德辉先祖菉竹堂藏书,每抄一书,钤以历官关防,至今收藏家资以考证。就拿现代的名人举例,不说党政军,就是重要文化人,如书上钤有鲁迅、茅盾、田汉、钱锺书等人的印章,收藏家必定另眼相待,珍护有加。而今天在拍卖市场上见有小名家藏印的小书,某些人也会举牌,不管是什么名目,必欲得之。
我是很喜欢看藏书印的,这大约也是职业之故。记得上海图书馆的藏书印有好几方,正方大小、长方不一,其中有二方,记得是请上海博物馆的吳朴所篆的「上海图书馆藏」、「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藏」。吳朴还刻有「北京图书馆藏」、「武昌徐氏所藏四库阙佚书」、「安徽省博物馆藏书」、「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藏记」、「上海博物馆所藏图书」、「一氓读书」等。吳朴在1946年就职南京总统府印铸局技正,曾为蒋介石治过印。建国后,又应陈叔通之请,为毛泽东刻「毛氏藏书」。吳朴自幼嗜书法篆刻,并拜王褆〔福庵〕为师,1938年悬例刻印,以补家给,时年仅十八。夫人王智珠女士,乃福庵先生侄孙女。福老晚年操刀治印事,多委吳朴为之,人莫能辨。十年动乱,不能自解,竟自戕而殁,年方四十有五。
藏书印中数元朱文最耐看。赵叔孺门下之陈巨來,则是以刻元朱印而驰名沪渎,刻印六十年,所治不下三万方,各方收藏家及书画名家莫不以得其治印为幸。藏书家如蒋孟苹之「密均楼」、公家如「国立北平图书馆藏」、「上海博物馆所藏青铜器铭文」、「广东省博物馆藏印」、「浙江博物馆藏」、「成都草堂收藏」皆是。在各种藏书印中,我最喜欢陈巨来一路,他刻印醇厚,精雅绝伦,真个是尽善尽美。赵叔孺赞他为「刻印浑厚,元朱文为近代第一」,当为至论。
我相信,为藏书家及收藏单位刻印最多的应推王福庵了,他是西泠印社的创始人之一,平生治印二万数千方,他治印也有元朱文,刀法恬雅自如,难以言传其妙,所以也深得藏书家之喜爱。1949年以前的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「国立中央图书馆印」、「玄览堂藏书」,即为王氏为之奏刀。抗日战爭期间,郑振铎、徐森玉、张寿镛等在沪为国家、为民族所购的善本书中不少都钤有「中枢玄览」印。按:「中枢」者,指中央政府;「玄览」者,远见,深察也。晋陆机《文赋》云:「位中枢以玄览,颐情志于典故。」故「中枢玄览」,寓有中央政府典藏之意。此印是徐森玉先生委托王福庵所篆。
大藏书家傅增湘的收藏印,也是请名家操刀,其中就有数方是王福庵篆刻的。我曾见有傅增湘致陈汉第札云:「弟藏书印章无当意者,拟由荣宝(斋)寄请王福庵兄为治数印,印章及文字由荣宝(斋)送去,乞公唔时代为致意,并述钦仰之忱。如來石不合用,即请其代觅佳石亦可。弟藏宋本千馀卷,专待福公之章已十馀年矣。今年垂七十,不可再缓,故特以相烦耳。」「王福庵近来尚能自刻章否?想亦增价,拟再求数方,以为加钤宋元本书之用。历年所刻不下数十方,合意者殊少,将來选定佳石,备得款项,祈公便中代致,得公一言,或此老较为加意耳。」「各印均请公转恳福庵先生篆刻。各印分包,皆详注明所刻文字,有专要朱文者亦标记,其未标朱、白则请其随意刻之。闻润格昨年曾经改定,每字大约八元,今以字数稍多,须用钜款,不知可以稍予折扣,乞公便为探询,如涉勉強,即可不必也。茲先奉寄支票伍百元,烦公取出先行致送,不足之数,更先赐示,以便补呈。北方刻印绝少名手,且福庵年龄渐高,趁其精力尚強,故多求数方,如此人才,此后亦正未易得也。」仔细读读,真可以读出点意思来,看來傅先生年岁大了,有点迫不及待之感,而且他的藏书,似乎只有宋元本才有资格享用王印,王印也不是那么容易求的,更何况润酬之高?
又如曾任上海中央银行稽核处长的陈清华〔澄中〕,他的藏书也了不得,昔年存於沪者,我曾在六十年代中全部经眼,他的藏印有十八方,其中多方如「郇斋」印,即为王福庵所刻〔田黄印〕。王绶珊「九峰旧庐珍藏书画之记」、郭辅庭「潮阳郭氏双百鹿斋辅庭藏书」等也是王福庵的铁笔。王福庵《福庵藏印》六集二十四冊、《麋研斋存印》不分卷二十冊的稿本今存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,我曾写有书志,里面即有不少藏家的印。
再如周叔弢,现代最为重要的藏书大家,他的藏书印约有三十馀方,多为童大年、王福庵、周锦、刘希淹、唐源邺等人所篆,也有数方为吳昌硕、陈衡恪、许保之、齐白石所治。童大年,字心庵,篆刻家,早年为周刻「周暹」、「曾在周叔弢处」、「建德周氏藏书」及「自庄严堪」等印。周锦,号恧厂,为周之堂弟,喜治印,曾为周刻印数十枚,周辑有《恧厂印存》。刘希淹,字叔文,为周之至交,善治印,曾为周镌「弢翁珍玩」、「双南华馆」、「东稼草堂」等。唐源邺,号醉石,精篆刻,工汉录,曾为周氏刻「寒在堂」及「孝经一卷人家」。王福庵为周刻有「周暹」、「弢翁珍秘」等。
而被周恩來称之为「国宝」的徐森玉,他的收藏印「徐鸿宝观」、「寒梧山庄」为黟县黄石〔少牧〕奏刀。另有「白榆堂」、「森玉长寿」,则为茶陵谭锡瓒〔建侯〕所治。那一年是1914年,森老以教育部统计科科长兼秘书出掌北京大学图书馆。后來,吳江杨天骥〔千里〕为森老篆有「吴兴徐鸿宝藏书印」、黄石刻有「吳兴徐氏在茲堂藏书」等。杨天骥,曾任国民政府监察院委员兼代秘书长,精习楷法,长於秦篆汉隶章草魏晋诸家,工治印,於秀丽中饶有金石气。黄石,士陵子。工篆刻,承家学,刻印功力极深,严正挺拔,不为狂怪之态。
吳昌硕是书画大家,也是篆刻家,刘世珩的「曾经贵池南山村刘氏聚学轩所藏」,就出自吳手。其他如童大年刻「闽县陈氏赐书楼五传长物」、韩登安刻「南京图书馆藏」、「浙江博物馆藏」、罗福颐刻「湖北省博物馆」、叶潞渊刻「安徽省图书馆藏书印」等,都是名家所为。
还有一位大学者罗振玉,也是篆刻好手,只不过他对学术界的贡献太大,而此种雕虫小技就不大会提了,我知道的如杨守敬的藏书印「鄰苏室」,即为罗1892年所篆。董康的「董康宣统建元以后所得」、又王国维「王国维印」、「静安」亦罗氏所为。罗振玉自己的「大云精舍」、「殷礼在斯堂」、「雪堂珍秘」、「藏之名山传之其人」,即是其早年之作品。而罗氏的部分印章也为友朋所篆,如赵叔孺刻「罗振玉印、「罗叔言」、「臣振玉」;张樾丞刻「贞松老人」、「罗振玉」、「上虞罗振玉定海方若武进董康陶湘陶洙同审定」;容庚刻「罗振玉叔言印信长寿」。
细读钤在善本图书上的藏书印,不单单就是几个字而已,而是随书垂之久远的,而且这些篆刻家的作品,都是经过几十年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濡养,正因为有了长期的理论与实践的积淀,方能达此印风与境界。
对于善本书上的藏书印及鉴定,还可说上「一萝筐」,还是留待将來吧。
2012/5/6